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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辞话】李化成:剑桥幸遇“扫地僧”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陕西师大报 Author 李化成


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中,有一位神秘而神奇的“扫地僧”。话说萧远山父子与慕容博父子心怀世代恩仇,欲在少林寺藏经阁中做个了断,在一旁伺机出手的还有吐蕃国师鸠摩智。不想悄然踱出一位灰衣扫地僧,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危局。在他面前,所谓四个半顶尖高手,似乎都是初学功夫的幼童。如此境界,让人神往。在下本是众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学的也是人云“百无一用”的历史,却不想偶然也体验了一把幸遇“扫地僧”的机缘。


李化成 |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几年前我初访剑桥大学,幸运地得到了英国经济社会史大家John Hatcher的接纳和指点,至今受益无穷;唯憾当时把精力主要都放到了拉丁语学习上,在学术上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充分受益。但剑桥不可言状的博雅灵秀,就像她那芳华绝代的美景一样,早已把我征服。所以再一次获得机会访学时,我便又想到了剑桥。但Hatcher教授已然荣休,我的研究也准备从传统的经济社会史转向中世纪医学史。所以便在更为对口的科学历史与哲学系(HPS)寻找合作导师。


HPS门头 | 出自HPS官网


稍有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本系在编教职中发现专业特别对口的;不过在系外关联成员中(Affiliates),我倒是发现了一位Peter Jones,专业恰是中世纪医学史。只是他的头衔既非博士,也非教授,而只是一个淡淡的先生(Mr)。


打开介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慈祥的老人家的照片,而旁边的介绍,显示他并非教师,而是国王学院的图书馆员;研究成果算不上很多,但都是我感兴趣的。说实话,我当时多少有些失望,因为在英国这样一个相当传统的国家里,“教授”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的;不过我又忽然想起其实曾经读过他的论文,记得文献功夫相当了得。遂发邮件咨询,没想到很快便收到了他的来信,要我发给他详细的研究计划。我便把自己对于中世纪健康问题的一些认识发了过去。先生回信说,大致还可以,只是可以凝聚在饮食问题上,并且还给我补充了两三本法文和德文的参考书。我自然明白,在他看来,我的这个计划是有些过大了的。先生又回信说,同意邀请我,但是大概因他并非HPS的正式教师,所以又把我介绍给了该系的Mary Augusta Brazelton博士。


Mary老师专做中国近现代医学史,在协和医院等问题的研究上颇多建树。这自然令我大喜过望,一方面,出去一次有两个合作导师,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另外,我主持的医学社会史研究中心也恰展开了中国医学史的相关研究工作,正好可以和Mary老师交流了。


Mr.Peter Jones 

Dr.Mary


到了剑桥之后,我便约先生见面。按他所说,我在国王学院的接待室等他,一会便见一个颇有风度的先生健步走来。他没有照片上那样老,也没有照片上那样慈祥,反是在平和之中多出了一份自信,甚至说威严。他领我穿过精巧壮丽的新哥特式学院门楼,踏上了前庭那片著名的、禁人踩踏的草坪。在《中国大历史》的自序中,黄仁宇先生曾经饶有兴致地回忆李约瑟先生说:


 学院中的草地向来就禁人通行,他在此时常用做院长之特权,不顾禁忌,以最直线的途径大步跨线而去,使我紧随在后也只好跟着犯规。(三联版,2008年,第4页)


剑桥大学


想到这一点,我便按捺着可以同样“犯规”的“兴奋”问他:我可以踩吗?先生说:可以,只要你跟着我就可以。此时我尚明白,先生并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搬书工,而是国王学院的院士图书馆员(Fellow Librarian)。在所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中,唯他一人位列院士中,尽管他没有博士或教授头衔。草坪中央立有亨利六世的雕像;这个偶发精神病的可怜国王,无比英明地建立了这所学院,奠基时间可追溯到1441年。而剑桥大学图书馆也在该年开始建立,目前藏书13多万册,其中多有珍稀的文献。在图书馆古色古香的会客厅中,先生与我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在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构想后,他指出,中世纪医学史的绝大多数的资料,目前尚未被整理成印刷体拉丁语,所以他的工作,以及其他研究者的工作,都应以这些手稿为基础。并且,希望我以后跟他交流,不要再谈这些大而化之的问题,而是要针对具体问题展开。


 剑桥大学图书馆 | 出自图书馆官网


这番聊天让我颇为汗颜。先生强调要重视史料,要从具体问题做,听似老生常谈,轻描淡写,但这何其难也。不过,学术界可能对这种难度估计不足。上面说到的李约瑟先生,曾经提出一个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即中国古代的科技发达,为什么在近代落后于西方了呢?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学术界特别我国的学术界的讨论不少。但严格来说,有些研究尽管不无可取之处,但在比较的时候,列出的对象一边是古代的中国,另一边则是文艺复兴及其以后的西方,特别是近代西方。对于中世纪,随便说一个“黑暗”就完了。这样的话,可比性会打些折扣。他们没有重视在中世纪的一千年中,西方科学究竟是如何孕育和萌发的,却往往去追溯古典之光或近代的所谓自由氛围。似乎有一颗种子扔在那里,想什么时候种就什么时候种,想什么时候让它发芽就什么时候让它发芽。这颗种子到底是不是后来大树的种子尚待讨论,即便是,过了一千年到底还存在不存在都不一定了。


但如先生所言,中世纪西方科学的文献不用说英语,连整理出来的印刷体拉丁文都很少,这大概超出了我们大多数人的阅读能力范围。而如果我们不懂,为什么要去简单地否定呢?


李约瑟


但更让我汗颜的是,基础薄弱如我,本就没有语言天赋,还是在30岁之后才认真学习的拉丁语。至于读手稿,尽管我在上次剑桥之行中,曾在James Freeman博士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过古文书学(Paleography),努力去学习如何认出那些密码一样的符号。但学到最后,发现制约解读手稿能力的,不是古文书学技巧,还是拉丁文阅读能力。所以学完便很快生疏了。


至于拉丁语,尽管一直努力在用,但说实话,如果没有中英文资料给予足够的知识基础和史实依据,是不敢也很难完全以拉丁文材料为史料来做研究的。而中世纪西欧医学,恰是这种知识基础和事实依据相对较少的一个领域。但先生既有这种表态,我又该如何?难不成这次见面就成了一锤子买卖,以后再无交流的机会了?


中世纪医学手稿之一


于是我回来后复函,不无忐忑地说,您说的路子很对,但从自我能力计,还是从印刷版拉丁史料开始吧。至于从哪里开始,我已经读过他写的中世纪医学史文献指南,里面谈到一批学者正在整理Arnald de Villanova的著作,陆续已经出版了多卷。Arnald是13-14世纪西班牙著名的医生,著述广博,颇有代表性。我觉得自己不妨从阅读Arnald的著作开始。先生马上回信说可以,并且告诉我去哪个图书馆的哪个房间去找,索书号都给我查了出来。我按图索骥找到之后,几欲昏厥,因为部头实在太大,并且多卷都是法语注释。而我又不会法文。真是技多不压身,技少难翻身。我硬着头皮,也带着小聪明,选了其中最薄的,并且引言也是英语的一本。


Arnus著作手稿页之二


但即便是这一本,真正翻译起来,也让人叫苦不迭。整理者也说,在这本讨论中世纪相思之病的医学手册中,Arnald罕见地用了“繁琐”“多修饰”的语言;加之里面充满了中世纪的医学专业词汇,而这些词汇又多与哲学或神学词汇通用,让人头大。我几乎要逐句与作者“搏斗”。幸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在剑桥任教的拉丁语专家Laura Pooley的指导,我每周一次发给她我的译稿,然后她给我指出错误或不达意之处,让我终于度过了一段难熬又难忘的时光,把这册讨论中世纪精神病的著作翻译了出来。


选择翻译的书


而也是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决心尽量不放过任何一个难点,有疑必查,查不到必问,努力让自己尽快尽多地建立起中世纪医学知识体系。所以,我给先生发送了大量的邮件,有时是一个词的翻译或出处,有时是对某一种理论的理解,有时是寻求扩展知识的建议。而令我惊异的是,先生不仅每次都迅速回信,而且没有一次被我问住过。我感觉自己的问题东扯西拉,乱七八糟,但他的回信是始终充满了自信,不仅回答了我的问题,又给我自己的努力留出了空间——指出我要读什么书。并且就像前面说到的邮件一样,他还把这本书在何馆何室给我列出或查好,并嘱咐我全读还是读其中部分即可。


这样做的并不只有他一人。我还曾针对不同的问题如此咨询过Mary Augusta Brazelton博士、伯明翰大学的Robert Swanson教授、北卡大学的Michael R Mcvaugh教授等学者,不管是早有接触还是素昧平生,都得到了类似的回应。有次请教八十多岁的Mcvaugh教授,问他对其早年整理的一个句子的理解,他回信先是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又道歉说,自己在度假中,书架离他千里之外,更准确的回答,只能回去之后才答复我了。这种自信而认真的答复,真是让我感动不已。


剑桥大学


所以,我想,这种学术含量满满的回信,想必并不是因对方对你有指导之责才这样;或者说,这种指导之责来自于一种对学术本身的追求和责任,而不是功利地追求学术给自己带来什么。这大概就是一种纯正“学术生活”的外在体现。目前已在剑桥大学图书馆手稿部工作的James Freeman博士说,尽管先生公务甚多,但仍经常在大部头的古籍皮卷中见到他的身影。而上述先生们即便是发邮件,措辞也极为准确、丰实而典雅,且符合学术规范。


可惜的是,限于自身水平的限制,我并没有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向两位合作导师请教,得到他们的真传。相形之下,我还有些惭愧。自己在国内也忝为人师,但被学生问住的时候委实不少,应该比能回答上的要多。这有没有因为急功近利而没有充分读书的原因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尽管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问而有知,总是好过诚实回避。当然,诚实回避,又要好过不知而装知糊弄别人。毕竟学术基础、求学时间等都有不同,不可以“问无不答”作为基本的标准。不过,这虽不可为标准,却可为目标。如何达到这个目标,恐怕还是需要自己不断努力了。


本文刊登于《陕西师大报》631期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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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陕西师大报”公众号
责任编辑/江炜炜
审核/李晓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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